【一】
在过去的农村，有条件的人家，都要提前给老人做寿材。
寿材又叫喜材，只有装人时才叫棺材，没用过的，就叫做寿材。
一般老人年逾花甲后，讲究的人家会选择会有闰月的年份，而且最好是在闰月里做，所谓“闰年闰月一百岁”。
在寿材立帮安底的那天，儿孙还要烧香祭献，鸣放鞭炮。把一段红布系在棺帮上，让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从棺木框内钻过去，以此祝福老人长寿百岁。
没准备寿材的人家，如果老人身体出现了状况，就要立即开工。
做寿材时开工第一斧很重要，木屑飘得越远，预示它的主人寿数越长。做好的寿材停放在堂屋或仓房里，如果无故有动静了，预示着主人将要用到它了。我的姥姥临去世前，晚上表姐听见寿材有响动，果然次日便驾鹤西游。
做寿材很有讲究，用什么木头、上什么漆，不比现在的名贵红木家具名堂少。
寿材早做好处多，一是早年木材质高价低，提前存放还可以干燥着;二是寿材讲究保养，每年都要定期抬出来晾晒几天，用桐油刷了一遍又一遍。越早做，保养的次数越多，也就越体面。
寿材以木质坚硬的柏、樟为上等;油松、楸、槐等次之;柳木的最为一般。板材时兴厚大，最厚者六寸;五寸以上为上等，依次等而下之。底、盖、侧均为整块者称为“独幅”，若干块拼合的则分别以其所拼块数称为“几块头”。整个棺形为长方形，前高后低、前宽后窄。寿材外涂油漆，有黑、紫、红、黄几种颜色。不到50岁的死者，寿材涂以朱漆，称为“红棺”;50岁以上的多涂金黄色，称为“金棺”。寿材外面一般有彩绘图案，上等木材更以木质本色为底，作素色推光漆画，显得金碧辉煌。
俗话中有“三长两短”一词。一种较多的说法是，“三长两短”指的是未上盖的棺木。因为棺木正好由三块长木板、两块短木板构成一个匣子，以此来形容性命不保。
权威的说法则是《礼记·檀弓上》：“棺束，缩二，衡三;衽，每束一。”
古时棺木不用钉子，用皮条把棺材底与盖捆合在一起。横的方向捆三道，纵的方向捆两道。横的方向木板长，纵的方向木板短，“三长两短”即源于此。衽原本指衣服的缝合处，此指连接棺盖与棺底的木楔，两头宽中间窄，插入棺口两旁的坎中，使盖与棺身密合。衽与皮条联用，就是为了紧固棺盖。
打寿材的日期有讲究。一般选好日子，请木匠上门来打。
打寿材的木匠是种专门的行当，与普通的木匠有别，除工钱外，还要管他们三顿饭。
打寿材是件喜事，与过生日差不多。亲友们都要前来庆贺，奉送糕点水果，作为贺礼。本人的儿女们，为了增添喜庆气氛，除了吃喝外，还要准备烧纸。寿材做好后，要放置在比较干燥的地方，越干燥越好，这样对本人来说疾病就少。
儿时，我见过匠人打寿材。用墨斗打过竖线，那块粗壮的木料便捆在大门口的榆树上，一把硕大的解锯在两位工匠的托举下，“哧……溜，哧……溜”地来来回回推拉着，粗壮的圆木便成了一张张厚厚的木板。
大木料解成木板后，剩下的活，就在院子里进行。匠人们摆出的工具有锯子、凿子、斧子、还有推刨。当然也离不了一个小火炉，既为合木头熬骨胶，也为匠人们烧水泡茶。匠人们把划线用的铅笔夹在耳梢，常常忙得顾不上说话。推刨一阵前削后拉，泛起层层刨花儿。虽然累得满头大汗，还要趁喘息的机会，眯着一只眼睛瞄瞄板材是否平整。另一匠人在“叮叮咚咚”地用斧子敲打着凿子刻刀。时轻时重、木屑乱溅，还要不时拿起折尺，测量图案的尺寸。
匠人们忙乎七八天，寿材终于落成了。院子的中央，寿材被两条长凳高高支起，庄严肃穆、厚重祥和。此时，远近的亲戚们都来庆贺，当天正午，寿材的前面摆放着两个祭祀用的寿桃状馍馍，还有答谢匠人们的烟酒。一阵鞭炮声过后，举家向寿材行跪拜大礼，叩拜匠人们妙手悉心为长辈修葺的“金屋”落成。这当儿也要赞叹匠人们的巧手、也羡慕老人的福分。我真不明白，为啥早做寿材也算是一种福分?
昔日，村里的老百姓，家中有人死后只用一口“薄皮棺材”，是有点丢面子的。
要是谁家用的是一口厚重的楠木寿材，桐油大漆刷了几十遍，那抬出来就像是逝者开着玛莎拉蒂、大奔之类的豪车去另一个世界一样体面。
农村里，普通老百姓用的多是薄棺。
有的老人故去，家人无钱买木料，只好把院门的门板卸下来打棺材。还有的人家搜罗来的木料糟朽不堪，孔洞处竟然用泥巴等堵塞。个别人家既买不起木料，又雇不起木匠，无奈时，只好直接动用家里的大柜来下葬。
【二】
父亲六十岁生日那天，我们兄妹二人回到老屋。
妹妹的竹篮里提来的是比平常吃的馒头漂亮许多的寿桃，上面有花花绿绿的各种图案，父亲把寿桃一个一个摆放在面前的炕上，高兴地把嘴圈成了一个圆。
中午饭，照例吃的长寿面条，炒了几个荤素碟子。
父亲用的是陪了他几十年的白瓷酒壶，喝的是几十年未换的家乡老酒，不多不少，刚好一盅二两。
父亲的嘴里逐渐有了酒气，盘着腿打开了话头。
“今年是闰月年，这六十花甲一过，就开始着手打寿材吧。”
父亲边吸溜面条，边说话，好像是自言自语，又好像是说给我们听。
“您刚过六十，身体结实着呢，张罗寿材的事还不是时候吧，爹您就别和我们开玩笑了?”妹妹低声说了一句。
“是啊，您......”
“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做主。难道又要让我像你们的母亲一样，卸了门板入葬吗?”
没等我开口说话，父亲已经把话撂了过来，我只好闭上嘴，和妹妹相视无言。
我母亲去世的那年我十岁，妹妹刚过七岁生日。因为家穷，用的就是门板做棺材。
这也成了父亲一辈子的心事。每每提及这件事，父亲就会落泪，我们兄妹都低着头不敢言语。
“这是买木料和请匠人的钱，打一副上好的寿材应该是绰绰有余了，什么也不要说，做去就是了。”父亲把一个布包给到我手里，一个人倒头去睡了。
想着父亲既当爹又当娘把我们兄妹抚养成人，父亲提出的这点要求，我们没有理由不去照办。
很快就到了闰月，我托人买了上好的柏木，请了邻村最好的匠人郭敬父子俩吃住在我家老屋，在父亲眼皮下干活。
一切都按照老法按部就班地进行着。
【三】
说是古时有个木匠，一次给一家外村人打寿材，那天寿材刚刚立帮，看见天阴欲雨，他就和几个人把寿材抬进了堂屋。寿材抬进堂屋没多久，那屋顶上突然有一只蜘蛛掉进了寿材里。按《宅经》上的阵法讲，这可不是件好事情。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收拾工具，一边在心里思谋这件事情。
当时那屋有三个人，父子俩和一个老奶奶，这口寿材是给那个老奶奶准备的。
次日做完寿材，匠人照例说了几句恭喜发财、家宅平安的好话。按道理，有些话是不能说的，但那家人老实厚道，于是表哥临走时提醒他们：“你们家平时做事要多注意，尤其在高处干活的时候，一定要多加小心。”主人听了笑着说：“谢谢担心，我会注意的。”
事后一年，匠人听说那家的年轻后生出了事情。那个后生去小窑煤矿打工，下井时，巷道塌方，被坠落的矸石砸死，匠人做的那口寿材就给那个后生用了。
那年，对门院有个老汉准备了一口寿材，预备自己百年之后使用，就把这口棺材停在自家的凉房里。不知为何，那间房经常晚上有响动。一天，老汉不在家，儿子便请了一位风水先生来看。那位先生见他凉房里阴气郁积，建议他在棺材上放把剑。他问放剑有甚用，会不会危害到老人，风水先生说，棺材虽然有人视为不详之物，但还有升官发财之意。为镇压邪气，防止孤魂野鬼进驻棺木，遂以百兵之首——利剑来辟邪。利剑能克厉鬼，但对健在的老人并无影响。
俗话说，“人生七十古来稀”。五六十年代农村老人到了60岁，就认为自己已离死不远，开始准备后事了。古话说，农人一生有三件大事，盖房、娶媳妇、给老人送终。大约到了60岁，这三件大事就都完成了。完成这三件大事再无精神寄托，混吃等死，上帝看你无事就该叫你走了。即便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，无所事事，人体也会自动启动死亡机制。
父亲的寿材也算是精工细作，前后足足用了半个月才完工。
完工的那天夜里，父亲穿了一身新衣服躺在新打的寿材里睡了一晚上。看着父亲咧嘴笑的样子，我和妹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父亲最终活了八十八岁，去世的时候很安详。
晚上喝了一碗粥，早早地就睡了，第二天早上我过去喊他便没有了动静，悄声无息地走了。
父亲生前曾说过，睡在柏木棺材里，闻着气味心里都觉得特别舒坦。
转眼又是多年过去，父亲在里面还好吗?
